2023年7月21日境内某上市地产公司董事张某被美国指控犯下共谋Honest Services Wire Fraud（诚信服务电汇欺诈）。2023年6月14日张某从英国引渡到美国受审。2022年11月30日，张某因涉嫌贿赂美国官员在伦敦被捕，并被美方要求引渡。法庭清单中指控张某“向同谋者提供回扣和资金，以便为一个建筑项目获得适当的许可”，其中涉嫌为美国官员在中国度假时支付总共4万到7万美元之间的差旅费和礼物费。根据旧金山的相关规定，任何官员不得接受25美元或以上的礼物。张某之后“同意在有条件有保释的前提下被引渡到美国”，并在当地法院支付1500万英镑的保释金[1]。
美国刑法18 U.S.C.A. § 201（b）规定：任何直接或间接地向公职人员或被选公职人员腐败地给予、提供或承诺任何有价值的物品，并有意图诱导该公职人员或被选公职人员从事或者忽视任何违反其合法职责的行为，应根据本条规处以罚款或者罚不超过该物品三倍等值货币的金额，以较高者为准，或判处不超过十五年的监禁，或两者并罚”（Whoever--（1）directly or indirectly, corruptly gives, offers or promises anything of value to any public official or person who has been selected to be a public official . . .with intent . . . to induce such public official or such person who has been selected to be a public official to do or omit to do any act in violation of the lawful duty of such official or person . . . shall be fined under this title or not more than three times the monetary equivalent of the thing of value, whichever is greater, or imprisoned for not more than fifteen years, or both . . . .）。从上述法规中可以看出，贿赂罪的重点是意图而不是贿赂金额。因此，虽然张某被指控的贿赂金额实际上并不高，由于其行为涉嫌诱导美国官员从事违反其合法职责的行为，根据美国法律也有可能构成贿赂罪。
国际上引渡法普遍由国家与国家之间所签署的条约所约束。两国之间若没有引渡条约，则双方没有引渡义务。美国宪法第六条明确：“本宪法和依本宪法所制定的合众国法律，以及根据合众国的权力已缔结或将缔结的一切条约，都是全国的最高法律。”因此，美国签署的国际条约（在不违背宪法的情况下）在美国的法律地位等同于宪法[2]，其中引渡条约也不例外。虽然不是所有与美国签署引渡条约的国家都将国际条约的法律地位放至宪法高度，他们基本上都在引渡条约中给予美国较大的权利，允许美国使用其长臂管辖权。
长臂管辖权（long-arm jurisdiction）是美国联邦法最为重要的工具之一。在1945年的“国际鞋业公司诉华盛顿州案[3]”中，美国最高法院针对民商案确立了美国法院长臂管辖权的“最低联系原则”。按照此原则，只要被告的行为与某州有“最低限度的联系”，则该州就对被告拥有管辖权。美国在国际社会上同样以“最低联系原则”对境外人员建立管辖权。不管被告的国籍、注册地、行为产生国的法律为何，只要被告的行为所产生的效果在美国可以满足最低限度联系（比如在美国成立分公司、分机构、使用美元清算或其他金融服务等）则美国就对其拥有管辖权[4]。因此，虽然张某请客和送礼的行为发生在中国，由于此行为的对象为美国官员，并因此也许影响了此美国官员的合法职责，最低限度联系便得到了满足。基本上，只要最低限度联系得到了满足，美国就有权要求引渡。同时，美国司法部在1997年发布的《反托拉斯法国际实施指南[5]》中明确“如果外国的交易对美国商业发生了重大的和可预见的后果，不论它发生在什么地方，均受美国法院管辖”[6]。比较典型的例子为2019年境内知名企业首席财务官在加拿大被拘捕并被美国要求引渡；2007年境内湖南某公司董事长在伦敦被拘捕并被美国要求引渡等[7]。
“两国公认犯罪”（dual criminality）也是国际引渡的重点之一，美国也不例外。但是美国对于何为“两国公认犯罪”定义并不严格。一般来说，只要双方法律所定罪的行为本质相同并且法律实质上相似，则两国共认犯罪就存在[8]。同时，两国共认犯罪的重点并不在于被告被指控违反的法规如何定义犯罪，而在于被告被指控的行为的犯罪性[9]。因此，只要被告的行为在两国都可以构成被判处一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更重刑罚的犯罪，那么双方对该行为所构成的犯罪的定义是否一致或类似并不重要。除了两国公认犯罪之外，引渡理由成立还需要“合理依据”（probable cause）。如果证据足以使一个谨慎的人（prudent man）相信嫌疑人已经或正在犯罪，那么合理依据就得到了满足[10]。张某事件中，张某为美国官员以公职身份出差时提供差旅经费并送其贵礼，而这位美国官员及其同伙认罪受贿。因此，美国可以以此证明合理依据。
中国和美国各自的引渡条约都在极大程度上效仿联合国的《引渡示范条约》。因此它们的大多条款顺序及内容都十分相似。不过美国条约中有几处与中国条约有较为显著的区别，从中可体现美国的长臂管辖权。美国目前和116个国家或地区签署了双方引渡条约。除此之外，美国也缔结或参与了一系列含有引渡条款的多边国际条约，例如《联合国反腐败公约》《联合国打击跨国有组织犯罪公约》等[11]。而我国目前对外缔结共59项引渡条约[12]，其中39项生效[13]。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在近几年又批准了多项引渡条约，例如2022年12月30批准的与肯尼亚、亚美尼亚、乌拉圭和刚果的引渡条约。下文将对比2007年3月20日签署的《中国和法兰西共和国的引渡条约》（以下简称“《中法引渡条约》”）以及美国和英国在2003年3月31日签署的的引渡条约（以下简称“《美英引渡条约》”）。
《中法引渡条约》和《美英引渡条约》各自的第二条可引渡的犯罪（Extraditable Offenses）中都约定：“可引渡的犯罪是指根据双方法律均可被判处一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更重刑罚的犯罪”等。值得关注的是，《美英引渡条约》还额外约定：教唆、怂恿或共谋实施犯罪同样也是可引渡的犯罪。（An offense shall also be an extraditable offense notwithstanding paragraph 1 of this Article if it consists of an attempt or a conspiracy to commit, aiding or abetting, counselling, causing or procuring the commission of or being an accessory before or after the fact to, any offense that is an extraditable offense . . . .）《美英引渡条约》第二条还约定如果犯罪行为是在请求国领土之外实施的，且被请求国法律对类似情况下在其领土之外实施的此类行为有处罚规定，则应根据条约的规定准予引渡。如果被请求国的法律没有规定对类似情况下在其境外实施的此类行为的处罚，被请求国行政机关可酌情准予引渡，但前提是满足本条约的所有其他要求。（4. If the offense has been committed outside the territory of the Requesting State, extradition shall be granted in accordance with the provisions of the Treaty if the laws in the Requested State provide for the punishment of such conduct committed outside its territory in similar circumstances. If the laws in the Requested State do not provide for the punishment of such conduct committed outside of its territory in similar circumstances, the executive authority of the Requested State, in its discretion, may grant extradition provided that all other requirements of this Treaty are met.）《中法引渡条约》没有类似条款。从《美英引渡条约》第二条的这几处中我们可以看出美国长臂管辖权的体现：一、被请求引渡人的行为只需间接影响到犯罪行为或者结果（未完成罪或不完整罪同样也是可被引渡的犯罪）；二、被请求引渡人的行为不需要在请求国或被请求国内发生。因此，就算张某被指控的行为本身并不发生在美国或英国，或者此行为本身在英美两国并不足以判到一年以上的有期徒刑，美方依然可以指控张某教唆、怂恿或者共谋实施了Mohammed Nuru涉嫌腐败的犯罪，并以此满足引渡条件。在本次案件中美国就是以共谋犯罪指控张某，也许是因为贿赂罪不足以满足两国公认犯罪。
美国大多引渡条约中都有类似上述第二条中针对美国境外犯罪的条款，并且给予被请求国选择权：在就算被请求国没有针对被告行为的相关处罚，或者处罚不足一年以上有期徒刑时依然执行引渡。因此，即便“两国公认犯罪”没有被满足，这并不代表被请求国就无法实施引渡。
《中法引渡条约》第三条应当拒绝引渡的理由约定：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应当拒绝引渡：（四）根据任何一方法律，追诉或者执行刑罚的时效已过。而《美英引渡条约》第六条Statute of Limitations则约定被请求国决定是否同意引渡请求时，不应考虑任何一方的（法律，追溯或者执行刑法的）时效规定（The decision by the Requested State whether to grant the request for extradition shall be made without regard to any statute of limitations in either State）。这处区别也极为重要。这道条款的意义在于，一旦某人上了美国的引渡黑名单，那么无论过了多久，只要该人踏入了与美国签有此道条款的国家就会有被逮捕的风险。不过并不是所有的美国引渡条约中都有此条款。
《中法引渡条约》第四条 国籍约定：一、如果被请求引渡人具有被请求方国籍，应当拒绝引渡。而《美英引渡条约》第三条 Nationality则约定：不得因被请求引渡人的国籍而拒绝引渡（Extradition shall not be refused based on the nationality of the person sought.）。
《中法引渡条约》第五条可以拒绝引渡的理由包括：（二）被请求方司法机关已经决定终止诉讼。《美英引渡条约》第五条 Prior Prosecution则约定：3. 不应因：（a）被请求国当局决定不起诉被请求引渡人而拒绝引渡；（b）被请求国当局决定中止对被请求引渡人的任何刑事诉讼而拒绝引渡（3. Extradition shall not be precluded by the fact that the competent authorities of the Requested State:（a）have decided not to prosecute the person sought for the acts for which extradition is requested;（b）have decided to discontinue any criminal proceedings which have been instituted against the person sought for those acts…）
从上述的这些区别中可以看出美国在引渡方面态度较坚定，明确规定不以被请求人的国籍、时效性或被请求国司法机关决定终止诉讼为由拒绝引渡，呈现出一种不受外界影响、我行我素的姿态。
张某被捕事件对我国公民、法人和非法人组织敲响了一道警钟。有些行为也许在我国并不违反法律，但如果此行为违反美国法律，并且与美国可以产生最低限度的联系，那么美国就有权利用其长臂管辖权要求与其签署了引渡条约的国家逮捕违法者并要求将其引渡至美国。这个权利可以无视违法者国籍以及被请求国司法机关对违法者做出的裁定，也偶尔可以无视任何一方法律、追诉或者执行刑罚的时效性。在中美关系复杂多变的国际环境下，我国公民、法人和非法人组织需要更加警惕，并且关注自身行为是否触及美国法律以及是否达到与美国的最低限度联系，避免在境外被不当拘捕并引渡。
附：《中菲引渡条约》和《美菲引渡条约》对比
下文将对比中国和菲律宾的引渡条约（以下简称“《中菲引渡条约》”）以及美国和菲律宾的引渡条约（以下简称“《美菲引渡条约》”）。
目录对比
中美基本一致的条款
《中菲引渡条约》“第一条 引渡义务”，对应美“Article 1 Obligation to Extradite”。
《中菲引渡条约》“第十二条 数国提出的请求”，对应美“Article 12 Requests For Extradition Made by More Than One State”。
《中菲引渡条约》“第十五条 移交财产”，对应《美菲引渡条约》“Article 15 Seizure and Surrender of Property”。
《中菲引渡条约》“第十七条 再引渡”对应《美菲引渡条约》“Article 13 Rule of Speciality (2)”。
中美区别较明显的条款
《中菲引渡条约》和《美菲引渡条约》各自的“第二条 可引渡的犯罪”（Extraditable Offenses）中都约定“可引渡的犯罪是指根据双方法律均可被判处一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更重刑罚的犯罪”等。除此之外，《美菲引渡条约》还额外约定教唆、怂恿或共谋实施的同谋同样也是可引渡的犯罪。（An offense shall also be an extraditable offense notwithstanding paragraph 1 of this Article if it consists of an attempt or a conspiracy to commit, aiding or abetting, counselling, causing or procuring the commission of or being an accessory before or after the fact to, any offense that is an extraditable offense . . . .）
《中菲引渡条约》“第三条 国民的引渡（一）”约定“双方均有权拒绝引渡本国国民。”然而在《美菲引渡条约》第六条 国民的引渡（Extradition of Nationals）中，双方不可因被请求的引渡者是本国国民为由而拒绝引渡（Extradition shall not be refused on the ground that the person sought is a citizen of the Requested State）。
《中菲引渡条约》“第四条 应当拒绝引渡的理由”约定当引渡请求所针对的犯罪是政治犯罪或者军事犯罪时应拒绝引渡。《美菲引渡条约》在“第三条 Political and Military Offenses”中提出几道例外不算在政治犯罪中：（a）故意谋害或伤害国家领导人及其家属的罪行（the murder or other willful crime against the person of a Head of State of one of the Contracting Parties, or a member of the Head of State's family）；（b）缔约双方根据多边国际协定均有义务引渡被通缉者或将案件提交各自主管当局决定是否起诉的罪行；（c）共谋或企图犯下任何上述罪行（a conspiracy or attempt to commit any of the foregoing offenses. . . .）
《美菲引渡条约》“第五条 Capital Punishment”中约定如果请求引渡的犯罪行为根据请求国法律可判处死刑，而被请求国法律不允许对该犯罪行为判处死刑，则可以拒绝引渡，除非请求国保证死刑不会被执行（When the offense for which extradition is requested is punishable by death under the laws in the Requesting State, and the laws in the Requested State do not permit such punishment for that offense, extradition may be refused unless the Requesting State provides such assurances as the Requested State considers sufficient that if the death penalty is imposed, it will not be carried out）。《中菲引渡条约》没有类似条款。
《中菲引渡条约》“第五条 可以拒绝引渡的理由”约定以下两种可以拒绝引渡的理由“（一）被请求方对引渡请求所针对的犯罪有管辖权，并且将就该项犯罪对被请求引渡人提起刑事诉讼”（二）考虑到案件的各种因素，包括被请求引渡人的年龄、健康或者其他个人原因，引渡该人不符合人道主义原则。” 《美菲引渡条约》没有类似条款。
《中菲引渡条约》“第九条 文字”约定“根据本条约提交的请求和所附文件，应当以被请求方的官方文字或者英文写成，或者译成该种文字或者英文。”而《美菲引渡条约》第八条 Language则约定所有根据其条约提交的请求和所附文件应当以英文写成。（All documents submitted by either Contracting Party shall be in the English language, or shall be translated into the English language, by the Requesting State.）
《美菲引渡条约》第十四条 Voluntary Return中，如果被请求引渡者以书面形式同意移交至请求国，则被请求国可立刻移交该人至请求国。（If the person sought consents in writing to surrender to the Requesting State, the Requested State may surrender the person as expeditiously as possible without further proceedings.）《中菲引渡条约》没有类似条款。
《美菲引渡条约》第十七条 代理和费用（Representation and Expenses）中约定被请求国会就引渡事由在法庭上建议、协助请求国。（The Requested State shall advise, assist, appear in court on behalf of the Requesting State, and represent the interests of the Requesting State, in any proceedings arising out of a request for extradition.）。《中菲引渡条约》中没有此项要求。
《中菲引渡条约》“第二十一条 生效和终止”约定“本条约自互换批准书之日起第三十天生效。”而《美菲引渡条约》“第二十条Ratification and Entry into Force”中则约定本条约自互换批准文件后立即生效（This Treaty shall enter into force upon the exchange of the instruments of ratification.）。
特别声明：
大成律师事务所严格遵守对客户的信息保护义务，本篇所涉客户项目内容均取自公开信息或取得客户同意。全文内容、观点仅供参考，不代表大成律师事务所任何立场，亦不应当被视为出具任何形式的法律意见或建议。如需转载或引用该文章的任何内容，请私信沟通授权事宜，并于转载时在文章开头处注明来源。未经授权，不得转载或使用该等文章中的任何内容。
— 往期推荐 —
感谢丁吉睿对本文的支持。
